Nothing is true

Uncertainty principle-隐藏记忆 08

  

他走在他已经熟悉了的那条小路上,手里拿着一瓶朗姆酒。酒液还剩下不到一半,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会有些珍惜地省着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进嘴里;但他现在已经喝醉了,时不时就拿起酒瓶,仰着脖子往嘴巴里灌上一口。他喝醉了吗?他思考着,步履摇摇晃晃。或许吧,或许他喝醉了——也或许没有。在他年轻的时候,这点酒是灌不醉他的;他可以和一整个甲板上的水手喝上几个小时,当瞭望手看到远方的军舰时,他们还能把酒瓶丢掉,给大炮填上炮弹,抽出刀,一边唱歌,一边大声叫喊,然后他们会登上那艘船,把船上的糖、酒、烟草和银元劫掠一空,搬回自己的船上。

啊,海洋!——他想,多么自由的地方!他们曾在大海中称王,他们猎捕鲨群和鲸鱼,打捞宝藏,他们在岛屿上挂上自己的旗帜,建立自己的共和国;他曾经有一群优秀的伙伴,有一些现在还伴他左右,有一些已经分离,有一些已经死去——已经死去了吗?沉进海底,埋在山岗,还是像他现在这样?

他已经死去了吗?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路边零零散散地挑着几盏煤油灯,大多数已经灭了,也没有人来把它们重新点亮。士兵们不再来这里巡逻了——他们的长官最近非常宽容,大约是认为继续下去也毫无意义。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曾经看到的光明,和此时他所面对的黑暗;他头顶的星辰,那些星星在天穹上汇成一条长长的带子,也有些零零散散地跌落出来,在旁边自由地闪烁着,像这许多年他每天仰望星空时都会看到的那样;再过几个钟头,太阳就会升起来,先从东方的海面上升起来,把海平面染上一层暖洋洋的红色。稍待片刻,那片红色就变成了金黄,那颜色要更强烈、更刺眼一些,但水手们也喜欢这种颜色,这会让海面上飘散着一些像是融化了的、碎金般的波浪。海洋也会起风——她暴躁起来的时候,可怕得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大浪和海龙卷都会咆哮着袭击他们的船,但他们从未被打倒过;他的伙伴们们个个都是对付海洋、朗姆酒和女人的好手,他们调整风向,从这一座岛航向下一座岛。然后风暴平息,太阳会再度出现——它向西方落下去;海面会再度被染上一层红色,比清晨的更鲜艳,像一簇火,像是海从尽头燃烧了起来。夜幕重新来临了,在一切归于寂静之前,他们在他们停留的岛上、或他们珍爱的船的甲板上开怀畅饮朗姆酒和威士忌,点燃煤油灯和篝火,围成一群,为或许已经离开的伙伴们流泪,再搂抱着白天加入的新人们放声歌唱。

他也曾拥有平静的人生。他想起他在伦敦的家,那座富丽堂皇的漂亮的小房子;那座房子前有一片田野,到了冬天,那田野里会堆积起有如白砂糖般闪闪发亮的积雪,他的友人和前来拜访他的客人们会穿着锃亮的靴子,吱呀吱呀地踩着新雪走进他们家的花园,一个被高高围墙围着的小花园。他们刚搬到那座房子里的时候,珍妮总喜欢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等她长大了,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的就变成了他的小儿子。是的,他拥有一个爱人,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爱他们;以他们为荣,也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这么看待他。虽然他当时认为是的,但他现在又开始不确定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可能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在他儿子十岁的时候,在他十岁生日前,他离开了他,带着对自由的渴望重新出海。他们再没有收到过彼此的消息,一口气分别了四十多年——他是这么记得的。但他怎么可能抛下他的家人?他怎么可能抛下他失之复得的爱情,怎么可能抛下他来之不易的孩子?这段回忆像是被某种东西强硬地塞进了他的脑海里;甚至在遇见他儿子之前,他从未对此感到过愧疚。可事到如今,他开始迷茫了——四十年前,让现在的他觉得羞耻和惭愧的那次扬帆出海,以及这四十余年中,似乎一闪而过的那些光阴年华,那些峥嵘岁月;那都是虚假的吗?

他脑袋还里有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像是刚刚苏醒,或者是他曾经将它遗忘,突然又想了起来——他走进了游戏室,遇到了袭击。有人想夺取他放在隔间里的盒子,他的日记,甚至是一件更重要的东西——他们发生了争斗,但他没来得及装备上自己的全部武器。他被打倒了,他为此感到耻辱:在他的海盗生涯中,他曾数次登上西班牙或大不列颠的战船,与整整一艘军舰的士兵鏖战并击败他们,却在自己家里被两个入侵者打倒了;有一把剑刺入他的胸膛。在倒下之后,他看到的是他的儿子。他还依稀记得,他向他的儿子伸出一只手——他希望能再抱一抱他,更希望他快逃。之后的事,他再也想不起来了;这段荒唐的记忆陷入一片黑暗,他累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更希望这段记忆才是虚假的。但他的理智、感受甚至灵魂一齐帮他作出了判断。那现在的他算什么?现在站在这儿的、醉醺醺的、感受着熟悉又温暖的西印度群岛的海风的又是什么?

他走到了一座房子前面。从一侧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火,那是他现在的落脚之地,是他和他儿子、和康纳的居所。他了解的不多,但也隐隐察觉到了;当他在拿骚第一次以全新的视野看着这个世界时,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康纳。那孩子作为一个金色的目标在他眼中显现出来;但为什么是康纳?为什么只有康纳?当他儿子想问那个孩子,想让康纳也试着使用他的天赋时,他制止了他——为什么?他在试图隐瞒什么,就像他一开始在康纳面前隐瞒了自己的名字——除了真相本身,他还在惧怕着什么?

他唾弃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只会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懦夫,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和大脑一片混乱;他看着窗后的灯光,止步不前:他害怕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手里的朗姆酒已经喝空了,但他不愿意将它丢下。手心里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他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想,至少现在,还有一瓶已经喝光的朗姆酒是属于他的。

 

 

“要不要我把枕头给你扔出去?”

窗户突然被打开了。明亮的光线一下子从里面涌了出来;海尔森站在窗前,只有上半身露了出来。他还穿着他那身扎眼的圣殿骑士礼服,手臂撑在窗框上;没有戴帽子,头发扎得比他父亲更加干净利落,语气里透着他一贯的不耐烦,脸上的表情却与此相反,带着一些纵容,和无奈。

他们互相对视着。片刻后,海尔森对他招了招手,从窗后离开了。

他微笑起来。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在笑,但他确实微笑起来——他丢掉手里的瓶子。然后他跨上台阶,推开那扇为他留着的门,走进那栋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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