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hing is true

No Longer Fantasy(补档)-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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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阿泰尔步下台阶离开,在鲜明的朝阳中眯起眼睛。耳畔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嘈杂。他看见悠闲跑过街道的老鼠,一眨眼就钻进了对面那幢房子墙板上的洞里,不一会儿,又听见那幢房屋的女主人发出尖叫。他还看见房檐上停了一只鸟,正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啄自己的羽毛。纯白染上蓝色,形成上午的威尼斯街道。阿泰尔来到台阶底端,停下脚步,先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仿佛难以决定要走哪个方向,而后陷入沉思。那只鸟梳洗完毕,扑棱棱飞走了。这声音像是叫醒了他。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迈步走去,想起来是自己拒绝了同伴的陪同坚持独自出门,因此才没等到那个往往能在出发前听到的熟悉的喊声,阿泰尔。

他在威尼斯的街道上奔跑。在威尼斯夏天的街道和屋顶上奔跑。他的衣袂擦过阔叶树翠绿的树叶,注意到自己也曾在耶路撒冷和马斯亚夫见过那种树木。他看见人的脸,微笑的脸,愤怒的脸,听见意大利语、法语和阿拉伯语,听见有人在演讲,有人在弹琴歌唱。他看见自由的人民,看见贵族共和制下的游荡人偶,在高塔上看见雄鹰。有些事与他能在大马士革或耶路撒冷看到的并无不同,有些却大不一样。他闭上眼睛,举起双臂,从木架上跃下,跌进被晒得暖洋洋的稻草堆里。他没有睁开眼睛。身边是令人安心的稻草香味。心本来不该跳得这么快——在马斯亚夫进行第一次尝试时,他不能说自己不紧张。但在那之后,他就已经开始习惯了。然而现在,他的心脏正不太安分地来回跃动着,似乎要跳出胸腔。他攥起拳头,试着平复呼吸,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在跳下来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马斯亚夫,不是阿尔莫林,不是任何一个朋友或者兄弟,甚至不是阿德哈,而是艾吉奥·奥迪托雷。

 

 

时间走到了庆典之前的最后一天。明天晚上,那支神秘的东方队伍就要进成;据来到威尼斯的某些客人们说,自己早已在路上见过使臣,他们站成两排,浩浩荡荡,手里拿着乐器和大扇,后头跟着马车,每台马车都用两匹同色的马来拉,马鞍和笼头是纯金的,上面镶着大宝石。其余人哄堂大笑。有的说客人在吹牛,还有的露出羡慕的表情,追问队伍里有没有漂亮姑娘。

“金子,宝石和……”艾吉奥坐得稍远,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漂亮姑娘。”

阿泰尔推开酒馆大门,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隔绝在外。他拉开艾吉奥对面的椅子,正巧听到那句“漂亮姑娘”。

“如果你寻欢作乐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他说,在椅子上坐下,抱起双臂,“好好恭维我两句,我可以考虑再陪你打一架……”

“干嘛要打架?和平。和平,我的朋友;而且在战斗上,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某个字眼精准地刺中了年轻刺客的自尊心,让他高高扬起眉毛。“教我?”

“在战斗上,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在别的方面,你还有的是东西要学呢。”艾吉奥说,“比如说……”

“寻欢作乐?”

他本想噎他一句。结果意大利人严肃地点了点头,同意道:“寻欢作乐。”

“……我为什么要学那个?”

“社交技巧也是获取情报的一种手段,阿泰尔。”罗马兄弟会的导师说,“这点你应该能明白了;比方说,你有没有喝醉过?”

“从来没有。”

“别露出那么骄傲的表情。如果你打算突然接近一个陌生人,伪装成醉汉是一种很好的方法,但如果你没有喝醉过酒,就不知道应该如何伪装。”

“我可以模仿醉鬼。”

“等你真的喝醉了,就会知道,每一个醉鬼都醉得不一样。”

“我可以随便挑一种。”

“你打算解决目标时也是这么说的:我可以随便刺他哪个部位?”

艾吉奥让自己的脊骨靠在椅背上。“谦虚,严谨,慎行。很多时候,我们的工作是取走别人的性命,但别忘了,我们的性命也时时把握在敌人手上。”

阿泰尔半垂着眼皮,略微昂着下巴,从兜帽底下看他。这个表情他们都已经很熟悉了——阿泰尔总是能精准地让它浮现在自己脸上,而艾吉奥已经习惯于跟这张脸面对面。

“你在胡说八道。”他说。艾吉奥对他歪了歪脑袋,意思是“随便你说”。阿泰尔从还没被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看了他一眼。艾吉奥目送他走出门外,在门被关闭的最后一刻,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温暖的威尼斯夜风。他喝了一大口酒,含在嘴里,让液体顺着喉咙慢慢滑下去,出神地盯着那群还在谈论东方使团的客人们;一切如常,身旁的椅子仍然空着,就好像一直没人坐在那里,就好像刚刚无事发生过。

 

 

直到他回到旅馆,推开屋门,看见坐在床边的阿泰尔,和他脚底下的一堆空酒瓶。一瞬间,他品尝到了前些日子阿泰尔站在妓院门口时尝到的滋味。

酒醒了一半。

“你……”他向门外看了看,接着迅速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上门,还大着舌头,“这些酒哪儿来的?”

“拿来的。”

“拿来的?”

“摸来的。”

偷来的。

他想,待会儿要去还酒钱……难道现在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

阿泰尔坐在床上。坐在他的床上——艾吉奥·奥迪托雷的床上,兜帽挡住了脸。艾吉奥只能看见他的右侧下半张脸,包括鼻尖和嘴唇;他想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阿泰尔离开了他的床,站了起来,还奇迹般地趔趄了一下,晃了晃,才重新站稳。

“我……”阿泰尔说,比同伴还大舌头;但他努力站直,骄傲地抬起脑袋,“我现在知道醉酒的滋味了,艾吉奥·奥迪托雷;你还有什么能教我的?”

他踢倒了脚边的酒瓶。那只瓶子咕噜咕噜滚着,从地板上一路滑行,抵上了艾吉奥的脚尖。艾吉奥皱起眉头,看了他很长时间。艾吉奥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好笑,但却笑不出来。他应该感到好笑吗?他应该感觉如何?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感觉如何?

“你还真的……”艾吉奥说,把“听话”两个字咽了回去,“嗯,如果你能把它当成一种经验……”

“经验?”

“那也不赖。”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你这个老家伙说我还有的东西要学这句话里,那些‘有的’。”

艾吉奥深深吸了口气,决定看在他不清醒的份儿上,不介意他那声“老家伙”。

“好吧。”艾吉奥说,他走到床边,思考自己要不要坐下说话。酒精正冲刷着他的血管,通向心脏的,通向大脑的;他喝酒时很少没有节制,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一口气喝了这么多。万幸的是他还没醉,只是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如果你打算尝试的是‘寻欢作乐’,那么如果你没有谈过恋爱,我还可以教你一些恋爱经验……”

阿泰尔发出自他们见面以来最不礼貌的一声冷笑。那声冷笑掺满了他能塞进去的所有不屑和傲慢,艾吉奥猝然止住话头。

“虽然女人们很喜欢你,”他看见阿泰尔的上唇和下唇一张一合,“但一路上也没看见你真正把谁泡到手的;你不过就是仗着有一副好皮囊的绣花枕头……”

 

 

世界开始旋转。所有立着的酒瓶一齐轰然倒在地板上,四处滚来滚去。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艾吉奥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或许是前一秒——或许更早,几天前,还是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刻?他开始开小差,开始想金苹果,开始想那些“被固定的未来”。如果这是他“被固定的未来”,那他能不能反抗?阿泰尔能不能反抗?他会不会反抗?

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完成了这项壮举:他把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扯了过来,摁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在了门板上。他们贴得很近。他闻到浓烈的酒精味;然而现在的、和之前流淌进他体内的那些酒精似乎不能再安抚他的肉体,它们变成了烈火和炸药,在他的脑袋和心脏中混合,发出爆炸声。艾吉奥听着自己的心跳,想,他会不会反抗?

“我可以……”他听到一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低声说,“教你接吻。但我习惯先获得许可。”

阿泰尔挣了一下。象征性地挣了一下——动了动手腕,没能挣脱。他反抗了,艾吉奥想,然而他并没有松开年轻刺客的手腕,反而把它们摁得更紧了。

这不太对。他在干什么?

“我……”他又听见阿泰尔发出声音。那声音随气流喷洒在他的嘴唇上。“我不能……”

“不对。不是这句。”他耐心地施以诱导——或者教育,“你要对我说‘可以’,阿泰尔。”

他们又不说话了。艾吉奥压得更低,想听听对方的呼吸或者心跳声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他失败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太吵了。他感到头晕目眩。自己还有理智吗?他想;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从一开始都是不真实的,是他无中生有的想象。然而他想用手抚摸他的嘴唇,碰碰他的脸,把那只碍事的兜帽拽到他脑袋后头去。但他不能——他正以双手摁着他的双手,让他不要动。他正在侵犯他的自由。他有什么立场侵犯别人的自由?

蜡烛熄灭了。它烧到了头,棉芯浸入一堆融化的蜡水里,自己将自己杀死了。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但他看得比刚刚更清楚。他们都有一双在黑暗中视物的好眼睛。庆典前夕,窗外已经零星有商贩和好热闹的外地人点着了灯笼,在街上逛来逛去;远看像是一簇不停移动的火焰,正是阿泰尔喜欢坐在床头观赏的景象。那些微弱的灯火汇在一处,从窗外透过来,微微照亮他眼底下的脸庞;如果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是金苹果,是他无中生有的想象……

那是否意味着他可以做一些可能不会被原谅的事?

他突然想看他的眼睛。那双亮琥珀色的眼睛。与自己不同,那双眼睛还很年轻。他想靠近那双眼睛,想靠近他右唇角的伤疤。真正的阿泰尔是否也有这么一道伤疤?还是说因为这是他的幻想,这道伤疤才跟他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反抗?

窗外传来一阵低呼。或许是哪个商人为了促销商品而弄出了什么花样,惹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和外国游客发出惊呼。艾吉奥逐渐冷静下来。他放松了摁在阿泰尔腕部的手。他在想什么?他在干什么?——他铁定是喝多了;但他又打心里感到饥渴。自己想干什么?自己对他抱有好感吗?是这样吗?如果阿泰尔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就会独自站在街道那端,站得远远的,用他含有敌意,玻璃般犀利、冰冷的眼神盯过来,仿佛无所不知。艾吉奥无法对抗那双眼睛。那么这是又一次试探,或者是一次嘲弄,或者只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才让他将夏日落幕前的一次意外当成了春情?

安静的时间太漫长了。他等得太久了。他在期待什么?

血液经过的地方突然涌起一种感受,类似悲伤,比悔恨更强烈。他不该这么做。他不该说那些话。他应该躺回床上,把同伴也弄到另一张床上,休息一晚;或许他们谁都不会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到了明天——

 

 

“可以。”

他听见阿泰尔说。

在吻上那片嘴唇时,艾吉奥想,原来它们这么刻薄,却又能这么湿润、温暖,柔软得不可思议。

这一次,他只来得及这么想。

 

 

 

 

如果有人要问一位威尼斯旅店老板,这家店都在什么时候开门做生意,那这位老板往往会一声不吭,抬起眼皮,看客人一会儿;然后对客人指指门外。于是客人就会觉得威尼斯的某些商人很不礼貌。然而老板并不是在说“出去”,他伸出手,指尖的方向对准的是威尼斯中心广场上的那座圣马可钟楼。他以手指指向钟楼,因为他已经熬了一宿,疲惫不堪,不想说话;特别是在最近有庆典的当口——回到客人一开始的问题,老板的答案是“全天”。

清晨,这位矮胖的旅馆老板正歪在木吧台后擦拭杯子。一楼已经坐了些客人,一边打呵欠,一边低声聊天。旅馆一楼只摆了两三张桌子,每张桌子旁边也只配了两把长椅子;如果下榻的客人打算喝酒吃饭,大可以前去酒馆或餐馆,不过旅馆会提供早餐,即面包和牛奶,有时候还会有蜂蜜水。对于这样的旅馆而言,早餐的味道乏善可陈,也不免费;然而会比外面卖的便宜一些。如果有客人想稍微填饱肚子,节省时间去街上闲逛,或者再回去睡一觉,那么这种方便快捷又廉价的餐食也算是帮了他们的忙。

老板和客人们同时抬起了头。他们听到一种声音——靴子踏过地板的声音,迅速而急切,在他们楼顶的天花板上咚咚响。

响声停顿了片刻。一扇装在二楼客房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跑出来一个男人。老板认得那个男人;他总穿着白色的袍子,袍子上装饰的纹章似乎是银,显示出此人的身份大概是个贵族;就算不是,也得是个落魄贵族,跟他们这些每天求着上帝赐予自己食物的平民百姓不一样。那个白袍男人迅速跑下楼梯,等跑到了连接楼梯与楼梯之间的那个平台上,他长臂一伸,撑着扶手,直接从一米来高的地方跳了下来;他似乎觉得暂时安全了,于是转过身,用意大利语大声喊道:“等等——”

一柄刀子冲着他的脑袋飞了过来。他迅速把头一偏,躲开了那把刀子。刀尖牢牢插进他身后的地板里。

“阿泰尔!”

另一个白袍男人走出那扇门,停在楼梯口,胸膛剧烈起伏,正打算从腰带上抽出下一把刀子。

“抱歉。”旅店老板听见第二个人冷得像冰渣一样的声音,“我听不懂意大利语。”

“你撒谎!”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客人们停下了手里所有的动作;有一位端着自己的牛奶杯,嘴上还沾着一圈牛奶,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座位上。那个被称作阿泰尔的转着头扫视大厅,把已经摸到手里的那把小刀又插了回去。

“上一句是撒谎。”他说,“下一句就不是了:再有下次,艾吉奥·奥迪托雷;我就要杀了你。”

他回去了。嘭一声关上了门。客人们回过神来;意大利人对这种场景再熟悉不过,他们马上忘了地上的刀子,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吹起了口哨。名为艾吉奥的中年贵族或者中年落魄贵族瞪了他们一眼——随便谁一眼,重新跑上二楼,试着拉那扇门;他没有拉动。他向后退开,直接从走廊尽头的窗口跳了出去。

“唔,”一个看热闹的客人说,“他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他大概打算爬窗户。”

“凭他那个年纪?”

“别这么说,朋友,”隔壁桌上带点法国口音的外地男人插嘴,“他刚刚不躲得挺快吗?而且你们意大利人,即使临死前还剩那么最后一点力气,也会用它去爬情人的窗户!”

“在那之前,我们就会把情人娶回家!”

他们大笑起来,拿着牛奶杯干杯。旅店老板清了清嗓子,然后用他响亮的嗓门压过了这群不知好歹的客人,让他们保持安静。他把自己矮胖的身体慢慢挪出吧台,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拔出那把刀。那是一把漂亮的银色小刀。客人们又重新沉默下来;他们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那把差点夺走某人性命的小刀上,面面相觑。

“喂!”接着,他们听见老板开始朝二楼吼叫,“结算房费时,别忘了把地板的修理费一齐带上!”

……可能威尼斯的某些商人确实不太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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