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hing is true

No Longer Fantasy(补档)-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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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庆典定在三日之后。

或许一些大人们习惯了谨言慎行,试图隐瞒有客自东方来的消息,连带隐瞒客人随行带着锡具、银器、金币等一些小偷和佣兵们永远喜爱的贵重物品;然而城里已然悄悄刮起庆典前夕的热风:烟花需要提前试放,保证庆典时不出差错;纸灯笼要提前做好;某些人脉通达,又敏锐地闻见金币香味的威尼斯商贩们花钱从贵族手里买来消息,也开始提前备货;如此一来,大人物们想要隐瞒的所有那些事情便长了脚似的在城里疯跑,连旅馆也一口气被订满,旅馆老板亲自出门一趟,只为了额外准备这些房客们照明用的蜡烛。

艾吉奥又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给阿泰尔解释金苹果。他所能描述的并不详细,也不涉及历史和同伴得到它之后的未来;他只是提及了它具有某种力量——超出常理的力量,并拿自己举了一些例子。比如他曾经触碰金苹果,结果被拉扯进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还看到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女人的幻影;还从那个女人口中听到另一个名字。他提及了它能操控人心,扭曲世俗伦理,蒙蔽最清醒的头脑和眼睛;他让同伴多加小心,接着就开始委婉地描述自己是如何克服了这些诱惑,成为英雄,传奇一般的故事……

阿泰尔听完了开头,然后高效率地打断了他。

“所以你才觉得……”

“我正处于幻觉之中。”

“除了你自己……”

“或许连我自己都是不真实的;只是个在幻觉中的倒影,或者投射。”

阿泰尔用拇指和食指抚摸嘴唇。

“那么我也只是个有着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称号和记忆的影子。或许我该跟你好好学习怎么讲故事。”阿泰尔说,“就算是你觉得自己没睡醒,但你睡了这么长时间,就一点都不担心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艾吉奥抬起一只手,又放下。“金苹果创造的幻觉与时间无关,阿泰尔;或许你觉得过了很久,实际上只过了几天,几小时,或者短短几刻。而且我这边的情况差不多稳定下来了。在这些条件下,我不得不说,这个梦实在让人舍不得结束。”

“什么?”

“我是在说跟你同行这件事让人感觉很奇妙。”

“别把你对女孩们说的那些话套在我身上。”

这句话说得太过自然,似乎不带有一丁点其他的意义;然而它霍然在听者耳朵里捅开一个洞。某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逝,艾吉奥没能抓住它,却想起了一件不太应该被想起来的事。

“……如果你非得提起这茬,”意大利人说,“那我得说,在耶路撒冷的时候,我站在远处,看不见你的脸;你知道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个……”

匕首重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甚至连出鞘声都没听见,阿泰尔拔出武器的速度快得像驾驭一道光。他举起双手,一口气说完,“……完全用不着别人帮忙就能把追兵全部干掉的刺客大师;当时擅自插了手,我道歉。”

刺客的兜帽并不时时都是摆正的。此时,那只右眼被帽檐遮住;他只能看见年轻导师的左眼,在自然光线下,它是亮琥珀色。它离得很近,沉静,冷漠,一眨不眨。艾吉奥的呼吸开始变沉。他用余光看到那只匕首正缓缓转了个方向,刀尖朝下,让他觉得受到威胁的不仅仅是自己脖子上那一只脑袋。

最后,阿泰尔慢慢把手里的刀子收了回去。

“你是该道歉。”他说。在他离开房间时,艾吉奥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不太自然地落在他的腰上。那只腰上绑着装备带,还系着一条长红绸。或许那块红绸起到了束腰的作用,也或许红色总是拥有些过于热烈的视觉冲击力;反正就是它——就是它让他产生了些许误会。某个地方正在危险的兴奋刺激和其他什么原因中迅速充血。他听见关门声。他把脑袋摆正,让眼睛规规矩矩地盯着靴子搭扣,听到自己心中响起了一句粗俗的意大利俚语。

 

 

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有一件:等待。区别只在于等待的方式。他们可以在旅馆中将三天中的时间睡过去;刺客从不这么做,长时间的休息会钝化他们感知危机的能力。于是,午饭之后,在阿泰尔不耐烦地等艾吉奥用袖剑修完他的胡子之后,他们下了楼,准备去街上碰碰运气。

“碰碰运气”指的是收集更加详细隐秘的情报、带年轻刺客勘察圣马可大教堂,以及品尝某些只有在庆典前或庆典途中才会出现的特色食物。

阿泰尔默许了艾吉奥·奥迪托雷理直气壮地打算带他去体验庆典氛围这件事。这是在这个时代中,极少数他并不排斥的文化衍生物之一;或许千百年来,人类的历史总是人被压抑的历史,在这种压抑的统治下,人类建立起规则与文明,而人类在快乐原则的支配下通常不过是一股动物性的内驱力而已。因此历史与未来的压抑总有其相通之处,历史与未来的快乐也总有其相通之处;快乐与自由既是本性也是奢侈品,但人类总有一些被禁忌的愿望,即要求造成一种自由与必然统一的状况,而以刺客的立场看来,应该对此持提倡态度。

阿泰尔站在钟楼下的阴影里,仰望对面那座拜占庭式建筑。钟楼旁边,大教堂的正对面是绞刑台,而广场四周环绕着空置摊位,随时租赁给想要在庆典活动上占个好位置,卖出更多货物的商人们。教堂、绞刑台和杂货摊。这三种东西所代表的情感毫不相关,却在威尼斯中心广场上和谐地摆成了一条因果锁链。蓝色的威尼斯——有时候是橘红色的;上午和下午,天空晴朗,抬头看去只有轻薄的白云像纱一样飘在空中,这时,威尼斯就是蓝色的。等到傍晚,太阳力不从心,懒洋洋地将温暖投射在灰白色的砖墙上,威尼斯就变成了橘红色。而在这红蓝交接的场合,上天的旨意也像其他地方一样下达得庄严透彻;圣马可大教堂恢弘辽阔,其上那块巨大的彩色壁画画着被信徒们环绕的圣马可,他垂目低眉,像在布道,又像是要将所有人拥进怀里。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是一位基督徒。她生下他后就去世了。阿泰尔漫不经心地将门前的守卫状况和他们三天后的行动路线收入眼底,想如果她还活着,或许她能告诉他自己曾在宗教信仰中获得了什么。

“阿泰尔!”

他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那不是正儿八经的严肃声音,而是找到新奇事物时略有些孩子气的雀跃声音。这代表声音的主人至少没在认真干活。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扭过头去,而是把自己的兜帽拉低,装作不认识那个人,或者什么都没听见。

他放弃了,转身走到艾吉奥·奥迪托雷身边。

艾吉奥正站在一口木箱面前。旁边还站着个女人,正不断地将一堆长布条挨个打结,扔进那只箱子里去。

“要不要试试这个?”

“什么?”

“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布结,给我;我也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布结给你,相互交换。布结拆开,可以看到一句话;内容是随机的,比如一句祝福语,或者一个恶作剧,或者一个玩笑……或者让收到布条的人无偿赠与朋友一件物品。”艾吉奥说,“像个冒险。这个是可以在庆典上玩的活动之一。”

“那你可以在庆典上找人……”

“我们参加不了庆典,朋友;我们要在庆典开始时进入圣马可教堂。”艾吉奥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那时候,整个威尼斯的士兵都忙着维持秩序,当值的人也有一大半心不在蔫。我们要趁乱把金苹果拿过来。所以如果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建议你在庆典之前就好好尝尝。”

阿泰尔犹豫着。打结的女人朝他们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停。或许是那两道看胆小鬼似的戏弄目光激怒了他;他向前迈出一步,往那只箱子里看了看;接着他以手臂探入箱子洞口,抓了一块布结出来,塞给艾吉奥。后者也依样从箱子里拿了一块布结递给了他。两位刺客低着头,认真拆开手里的布结。

结打得很松,想拆开它并不困难。然而阿泰尔只往那块布上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僵在原地;那上面写着一句意大利语,句子还出乎他意料地长。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艾吉奥·奥迪托雷,看见自己的同伴也盯着手里的布条,皱起眉头,好像拿到了什么不太妙的东西一样;等他重新把头低下去,思考要怎么处理这句话时,就听见耳边又响起了他熟悉的那个声音:“你拿到了什么?Ogni giorno……”

身体比理智更早做出反应。在艾吉奥念出那句意大利语的第三个音节之前,布条就已经被他迅速拢好,连一点太阳光都照不进去;接着他侧过头,冷冷盯着那只突然凑过来看他布条的脑袋。

艾吉奥对他摊了摊手。

他拿到了什么?阿泰尔想,感到心中骤然涌起对他而言过于强烈的好奇心。

“我给你的那块布上……”艾吉奥又说,“写了什么?”

我给你的那块布上。这句话在阿泰尔心中回荡了一遍,接着他感觉自己张开了嘴,回答说,“没什么。”

“……”

阿泰尔想了想,把那块布条重新打结,准准地丢回箱子洞口里。

“喂!”艾吉奥马上提出异议,“你这么做违反规则!”

“我随时准备违反任何规则。”

离开广场时,艾吉奥也不得不把自己手里的布条重新打结,放回箱子里。这是要在活动上用的,女老板说。作为不能把它们带走的代价,意大利人只支付了一半的价钱。即使他宁可买下整个箱子的布条,也想知道阿泰尔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当时那块布结落进箱子里,跟所有其它的布结混在一起,除了当事者,谁也无法分辨他想要的是当中的哪一个了。

他感到沮丧。那是种类似于兴致勃勃找同伴玩球,结果同伴却把球拿回去还给大人们的沮丧。阿泰尔佯装没察觉到同伴身上的沮丧气息。直到他们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夜幕降临后返回旅馆,准备休息时,一直觉得心脏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抓挠一样的阿泰尔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看的那块布上说的是什么?”

艾吉奥看着他,表情坦荡,双眼闪闪发光,似乎终于找到了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没什么。”

“……”

沮丧就此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时间走得很慢。或者很快。同伴已经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进入梦乡。月光像纱帐一样漫上他们的窗棂;阿泰尔抱着枕头,看着窗外,看到的是灯火稀疏、恍若无人迷宫的街道。今晚有些闷热,也可能他还是不习惯威尼斯特有的潮湿,大马士革、耶路撒冷抑或马斯亚夫都比水城干燥得多,对他而言,这种干燥意味着清爽。潮湿让他烦躁。他又把目光移向艾吉奥·奥迪托雷,想起白天的事,想起他身上还带着一根干净的羽毛。

手指首先摸到的是飞刀把柄。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雀跃,即使那是一种危险的雀跃。在一个呼吸的犹豫之后,他放开了飞刀把柄,转而把手伸向摆在床头木桌上的一只苹果。他把那只苹果投了出去,瞄准的是艾吉奥·奥迪托雷的脑袋。

在果实与皮骨亲密接触之前,一只手臂蓦地从床上竖了起来,把那只苹果稳稳拦在掌心里。

阿泰尔若无其事扭过了头。

“如果你想试试我是不是会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警惕……”艾吉奥说,他睁开了眼睛,但还躺在床上,“或者想试试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杀了我,那现在你明白了。”

“在休息的情况下?”

“在和你一起的情况下。”

阿泰尔报以冷笑。

“其实你可以不在意。”他说,“如果你认为我是幻觉——”

“那我就该试试看能不能死在自己的幻觉手里?”

“或许这是一种醒来的方法。”

“或许这是一种让我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方法。”艾吉奥说,“你……”

他打算问他,你为什么又不满意。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你到底哪根筋搭得不对,你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看着威尼斯,看着意大利,老老实实露出笑脸。他觉得自己脑子里这些的念头像在哄孩子。他把那只苹果放回去,用手捂住额头,“……你那片布条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你看不懂意大利语……”

“我看得懂。耶路撒冷有不少外国商人,他们从威尼斯进口地毯和银器。”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对你了解不多,阿泰尔。”艾吉奥说,他深呼吸,“你应该知道自己会……很有名。我知道的也仅此而已;十七岁时,我才知晓自己流着刺客的血,二十八岁时才正式加入兄弟会,而且我也不喜欢搞个人崇拜。别以为我是在故意轻慢你,摆年长的架子,就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在做梦;如果你想听自己的故事,我不介意再告诉你更多,但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些,我唯一还能告诉你的是,你没能活到罗马兄弟会重建。”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艾吉奥听到一声又低又轻的“嗯”。

“你说过,”他说,似乎打算挽回那句自以为没什么效果的玩笑话,“如果一个人提前知晓自己的未来,那他的未来就会被固定。”

又一声嗯从隔壁床传来。艾吉奥重新闭上眼睛,嘟囔着,“那让我想想……你会娶一个妻子,你们会有五个儿子,五个女儿,你的妻子比你更长寿。等你退休了,躺在床上,你的家人们会轮流照顾你;等你终于打算躺进棺材,你的孩子和孙子们会来送你最后一程,你的妻子会握着你的手……”

突然,他听到某种声音。他止住话头,用手臂撑着床铺,直起上半身,向旁边看去,看见年轻的刺客已经闭上眼睛,从鼻翼下发出绵长的呼吸。

 

 

第二天清晨,阿泰尔懵懵懂懂地醒来,才发现自己睡了自进入威尼斯之后最安稳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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